遗民

十三四岁时,读到《金元明清词选》里的明遗民陈洪绶《鹧鸪词》,好像遇到一次小小撞击。
对于“遗民”,我原已有一个相当完整的想像。
这个想像的标准形式,如同张孝祥极富感染力的《六州歌头》所言:
“闻道中原遗老,常南望、翠葆霓旌。”
如同陆游说的:“遗民泪尽胡尘里,南望王师又一年。”
可是这些也只是这个想像的上层。更基础的东西,应该是在《说岳》、《杨家将》之类的小人书和评书,或《上下五千年》之类儿童读物里。

这一次对原有想像的破坏,使我知道了两件事:
其一,我过去所读到的那些关于遗民的描述,都只是从单一的视角来看。
遗民不一定会寄托希望于他们所不了解的天子及其军队。
陈洪绶给出的解法是:“老年生日喜无多。”他觉得死亡是比“南望王师”更实际的拯救。
我于是知道有两种声音了,可是还应该有更多的声音。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保持沉默。

其二,人不是只有“我最怜君中宵舞,道男儿到死心如铁”式的刚强不屈。
也可能是一个老人,冷漠地吟唱着“南阳市上鬼行歌”、“我也图兰不作坡”、“翠鸟难脱虞人罗”。
他的声音充满无助的责备与绝望,细弱如游魂,甚至不太期待有人听得见,痛苦得令人不忍。
当时我不知道如何与人谈论这个老人。他不在阳光下走出来,不呼吸现代的空气,他已死去,没有留下精神上的子嗣。
然而他斥绝幻想,不试图自我安慰,不像杜甫那样作着“五陵佳气”之梦。你找来找去,想找到谎言,直到读完,一无所获。他是弱者,也是强者。是这种品格使我觉得,他是个可以亲近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