波上舟 发表于 2017-08-24 | 分类于 其他 | 暂无评论 **重口,慎入。** 小說純屬虛構,所提到的人事物皆不存在於現實中。 ------------ 診所走廊上貼滿了醫生與各種外國人的合影。看得我心頭一塊冰涼的鐵直墜到胃,因為太假了,從裝潢排列到文字說明,都顯露出電線桿小廣告級別的審美。沒有一家正經醫院會這樣做。 這時診室的門開了,我走了進去。醫生年紀不大,是個難以給人留下印象的普通人類。我的目光飄到他身後兩盆高大的綠葉植物上,仿真的。那叫做發財樹。 「你可能已經從網上看到一些關於莆田系的說法,」醫生開門見山,言詞簡明有力,「不要去管那些人怎麼說,我們做這個是有經驗的。這是小手術,只開一個切口。我們這裡用的是生物材料吸收線,出血很少,你今天做完明天就可以走,以後也不需要回來拆線。」 一時間我想不出來要說什麼,只是簡單地詢問了之後需要注意的事情。 從樂觀的角度去看,他說的是實情,這個手術並無特殊難度。我不知道面前的人是否真的是位醫生,這裡的每個人本質上都是銷售,但他們也希望用戶滿意。至少有一點勝過私下找人動手:如果他們把手術做砸了,不可能丟下這棟房子逃走,讓我躺在床上獨自流血。 醫生收走簽完字的手術同意書,打了個電話,說麻醉師會在中午下班後趕過來,因此我們可以於下午一點開始。手術同意書上寫著雙側睾丸扭轉後壞死切除,想必是為了規避法律風險。 在等候時,我拿出手機,又讀了一遍《報任少卿書》。空腹帶來飢餓,繼而帶來低血糖的眩暈,切斷了思考的連貫性,許多念頭開始在腦中跳舞。在這個時代,引領太史公一生道路的名山志業顯得有些可笑。 我不想成為什麼偉大人物。我只是急切地想要解除苦惱與不便。摘掉胯下之物,意味著不再有不分場合、不合時宜的挺立狀態所帶來的羞愧,不再有擾亂一切計劃的強烈衝動,也不會因為慾望驅使而在女生面前出醜。作為附贈,或許還能改善從兩鬢到下巴一天不刮就往外冒,使我貌似頹廢中年人的粗硬鬍渣。 「簡直就像控制狂。」學妹對我的這些念頭評價不高。 「死亡會控制我,會在短短幾十年過後把我拉進黑暗裡。在那以前,就讓我操控一些微小的事情吧。」 做這個決定的時候我沒有感到興奮,誘惑我的是難以言喻的輕鬆。我可以節省出很多時間,把它們消耗在更加平和而無用的事物上,例如打遊戲,或者做菜。我對養育兒女不反感,但也稱不上熱衷。這塊土地承載的人口壓力已經足夠,我只是個普通人,找不出什麼非讓基因傳承下去的理由。 身為雄性動物的宿命,是留下子嗣,延續種群。背棄責任,不免受到社群的譴責。對此,我倒也沒有什麼申辯的意願。 > ……若僕大質已虧缺矣,雖才懷隨、和,行若由、夷,終不可以為榮,適足以發笑而自點耳。 護士走向我,我以為一點鐘已經到了,但她只是走過來拿給我一本宣傳冊。 「我們這裡還有很多項目,你可以看一下,去喉結,激光脫毛,削眉骨,墊臉頰,都做得很好。」 我接過宣傳冊,丟到旁邊的長椅上。 介紹我來這間診所的朋友對這些手術很有經驗。她是個直率的人,毫不隱瞞她可以從我的手術費用裡拿到提成。「姐需要錢,但你要慎重考慮,不是非做不可就不要去,姐不會為了錢坑任何一個人。」她晃著錢包告訴我——那裡頭裝了一大疊信用卡——面容女性化手術是個不見底的深坑,她這幾年想盡辦法弄錢,在整形外科刷卡,透支補洞,忍耐常人所難忍的苦痛,只為了感覺更有自信,像個真正的女人。她妝容濃艷,一米七幾的個頭還踩著尖頭高跟鞋,走到哪裡都是人群中惹眼的那一個。 在這個喧囂的世界裡,每個群體、每個人都急於張揚自身特質。與她比起來,我發現更難找到一個適合自己的分類;我不想當女人,也不是同性戀。 中學時代的某日,我收到一封告白信,署名是一串數字。我把全班作文簿拿出來比對筆跡,吃驚地發現了作者,那是一個我幾乎沒有印象的人,沉默寡言,身材單薄如紙片。後來我加了那串數字的QQ,告訴他我尊重他的取向,但我喜歡女生。 他說:「很意外你居然不是同志。其實很多人私底下猜測你是,所以我才想寫信試試看。」 「啥?」 「我們班那個腐女某某在寫BL小說,你是其中一個主角。」 「……欸?為什麼?」 「聽說你們宿舍看黃片,你從來都不肯一起看,也不肯和他們一起聊女生長相。」 「不看片就是同志嗎?」 我打了一整行字,沒有發送出去,又一下一下地按著退格刪掉了。因為不用問,已經確認了規範的存在。規範就是不可明言但大家都不敢違背的東西。雖然我不懂,A片女角迎合男人情色幻想的虛偽模樣本來就很醜陋,何以不能厭惡?他們講女生講得有夠惡毒難聽,彷彿是玩物,那麼幼稚有什麼好聊的?而這個世界竟然將厭惡這些行為視為缺少男性氣概,真令人心生輕蔑。 受此影響,我陷入了矛盾。我在大中午的烈日下跑去操場打球,曬成黑炭,也學著說髒話,講黃段子,表現得更像個熱血男兒。另外一些東西被埋進了內心深處,我愈發覺得女性的情感模式是可歆羨的,著重於感受、關懷,而非征服佔有。 「你這些都是男人不切實際的想像。」學妹聽我講完這段往事時說,「女生也有慾望,只是被限制。都是人,有什麼差別?」 「我不知道那是因為天性,還是外界的塑造,但不管怎樣,我都覺得那種形式隱含著一種自由在裡面,讓我很嚮往。」 「媽的,傻子。」她突然翻身揪住我的耳朵,「你只是不願意去看女生醜陋的一面。」 「啊痛痛痛。你壓到我頭髮了。」我說,「這樣有什麼不好?你不喜歡我是個比較體貼的男人嗎?」 「沒看到體貼,只看到你臉皮厚。」 「我是認真的。你教會我的事,我也很感激。如果沒遇到你,我不會懂得人和人的關係可以這樣美妙。」 她似乎在忍著笑。 我第一次看見學妹時,她正和另一個女孩站在長廊上擁吻。無意中目擊到的我,惶惑地抓住了窗沿。 那兩個人的美,像漩渦般吸引我墜入進去。一個女孩甩動著瀑布般的長髮,渾然忘我地靠近;另一個短髮披過肩頭,半閉着眼睛,睫毛烏黑。夕陽透過長廊的鏤空窗格,在她們年輕的身體上投下許多半明半暗的小方塊,她們動著,方塊也游動著。 她們的吻持續了很長時間,結束後,拿出梳子快速為對方梳理好頭髮,又牽著手離開了。 那時,我心裡很難過。 我的男性身軀於這幅美景格格不入,令我感到污濁。我與美之間,橫亙著遙遠而高峭的障礙。 但她們並沒有走下去,我不知道原因。她們分手半年後,學妹成了我的女朋友。 有一次陪學妹去逛新開業的商場,她開玩笑給我買了女裝。回家穿上,只覺得渾身緊繃,沒法活動,很不舒服。世界上怎麼會有如此折磨人的設計?我想著,忽然明白,我的肩膀和胸廓太寬了。這衣服不是為男人的身形設計的。 走到鏡子前看看,果然像個怪物,並不美,還很彆扭。我脫下那套衣服,又換回了普通的襯衫,從此再未穿過。 往後我留起了長髮,又懶得花很多時間修整鬍鬚,時常被人看著背影叫美女,轉過頭來立刻面對一張驚呆臉孔。這就像某種脫敏療程,使你快速體驗到同一個陌生人可能抱有全然不同的態度,友善或冷漠,嘲弄或欣賞,只因他們重視表象。在那之後,你對人們的看法就沒有那麼敏感了。 可真有趣。我沉醉於此,沒想到學妹開始數落我太有個性,讓她無法帶給家人朋友看。 「不知道為什麼連你也要這樣說。」我說。我對這個詞有著本能的反感。 > 【個性】作為前導,用於引出對某人的批評。強調某個屬性不同尋常,令人惶惑,否定對象持有該屬性的合理性。通常沒有什麼邏輯。 >【例句】你好有個性啊!身為女裝者,你居然想保留兩個蛋蛋。 「傻子,你知不知道,你沒可能變成女的?」她伸手撫摸著我的下巴。 「我知道,」我說,「你記得那個畫風清奇的,免費玩家選擇投胎難度的搞笑帖子吧。選女生開局要額外消耗50點。我點數為零啊,選不了,只有下輩子了。」 她沒回答。過了一陣,我覺得不太對勁,轉頭看去,她臉上掛著淚。 「怎麼哭了?」 「50點……倒過來還差不多,真當全中國都是北上廣?你講了一個差勁的笑話,讓我想起了很多東西,但是我理解你感覺不到。」 「說啊。」 「我上小學的時候,男女生數量差不多。上到了高中,女生只有男生的一半。有個經常帶我去撈蝦子的同學,小學畢業後就嫁了。有男生留級走後門也要塞進高中,有女生考上了沒來報到。後來我到了這裡上學,和以前的同學都沒了聯繫。你們的視野裡看不到那些人,講出來,對你們來說就是個矯情的故事。」 我摟住她的肩膀,感受到微微的顫抖。「乖,我不會那麼想。」 「在這裡大家會驚奇地去說那些事,就像一群人圍在篝火旁邊唱歌,劃出野蠻和文明的分界線,證明城裡女性地位夠高,活著有多好。我想說這樣不對,但是沒什麼用。我不能讓我的孩子活在那裏,也想儘量讓更多人脫離那裏。我必須變得強大。」 「我懂你的感覺。」 「所以你還想當女人嗎?你什麼時候能成熟一點,不去想那些奇奇怪怪的事呢。你知道我家的情況,我們維持這個狀態是沒有未來的。」 「但是我不想當女人。」我回答說,「我只是在自己的生命裡面向前走。」 「我理解不了,你幹嘛一直想切掉蛋蛋?那跟變女人有什麼不一樣?」她說,「我不希望你去變成女人。你那樣做,也只是個二等品。如果我想找女人,我就不會離開她。」 她並沒有意識到這句話的傷人程度。 「想找那個人,就去啊。我也是一個人,不是你的情趣玩具。」 我們吵了起來,各自說了一些話,最後都累到沒有力氣,睡著了。 早晨的陽光瀉入窗戶,照在被子上,學妹仍在熟睡。她的睫毛濃密烏黑,臉頰丰满,幾顆青春痘趴在脸上,正处在少女向女人轉化的階段,曖昧不清的美。她面容安詳,令我生出一種攙雜了敬畏和愛惜的複雜情感。 我注視著她沉睡的模樣,在她離開之前。昨晚我們還在閣樓裡爭吵,帶著汗水和燥熱,若就這樣結束真是滑稽,然而有難以逾越的高山壓倒了我的勇氣。我忽然預感到這個畫面會在記憶裡長久存留,往後許多年中,我將會重復看見這一刻的消逝,像絕頂的冰雪迎著日光消融。心底怪異的冷,使身體熱了起來。 向前走。在孤獨中。丟開相互傷害的話語,也放開羈束。清晨的霧氣散去,枝頭的花開了。高處的石像表情生動,涼風流過墓園,輕撫它的面孔。一個人的愚蠢和怯弱被藏在箱子裡,鎖上並覆之以土。 閣樓緊鄰道路,天黑後,路邊燒烤攤的香味飄上來,總是有三五個人喝著啤酒高聲吹牛,我再也睡不著覺。不知是過了幾天還是幾週,有個朋友來敲門,她皺眉,說我好像一個蒼白的鬼魂。 我跟她出去吃了頓飯,回家時看到路邊那個平常給老人剃頭的師傅,雙手插在腰上,正閉目哼著歌。他每天早上用三輪車載著全副家當過來,卸下柴油桶改造的燒水爐和一把椅子,再把鏡子掛在電線桿上,我路過時都會好奇地看看,卻還沒有照顧過他的生意。於是我叫住他。他的技藝很老到,熱毛巾燙過蜷曲的鬚髯,毛孔舒張,皂沫瀰漫,剃刀在臉上遊走;感覺自己回復了一點生氣。有人能看到我,觸碰我,證明我尚是世間之物。 再度醒來時,恍惚見到護士走到床邊,問我是否想看取出的東西,我很意外他們還提供這種額外服務,內心也很好奇,可是麻醉效力未退昏昏沉沉,抬不起頭。於是她便把那兩團血肉丟進了房間角落的垃圾桶。這樣的處置方式未免太過於隨便,我為蛋蛋感到哀傷,但我也從沒想過要怎樣對待它們。我知道有個日本人舉辦宴會,從冰箱裡取出切下來的組織,親手烹調。食客的評價是他的廚藝很糟糕,炒得太老,深感惋惜。後來他們似乎以聚衆吃人肉的罪名被調查了。 這間病房沒有窗戶,明亮的日光燈管懸在頭頂,增添了與世隔絕的孤獨感。可能是幽閉恐懼症患者會大聲尖叫著跑出去的程度。 我問護士:「這裡怎麼沒有窗戶?」 「這是特殊病房,單人間,貴賓待遇。」護士噗哧一笑,「騙你的,沒有這種事。這裡以前是KTV,所以整層樓窗戶封掉了。」 她長得有點像學妹。 她離開了一會,然後帶著一個更年輕的護士進來執行查房程序,機械地念誦了一遍病人姓名、年齡和病因。聽到「睾丸扭轉」,我苦笑起來,因為實在不明白在這間病房裡,她們是讀給誰聽。她了解實情,見慣不驚,卻仍然假裝沒有切掉健康具有功能的物件,就像是有個無形的規範駐足在我們中間。 護士們離開後,我撐著身體,試著坐起來,卻壓到了傷口,我罵了一聲「我操」。痛得要命。又倒了下去。我沒有叫朋友來陪伴,內心大約是害怕有人看到這副狼狽相。 後來我終於一點點挪動著拿到Nokia手機,然而沒有信號,也不能上網,掉入與世界失去聯繫的深淵,連燒烤攤煩人的吵鬧聲也聽不到。原來在這以前,我一直不孤獨。 我試著想些什麼來打發時間,奇怪的是,腦子裡空白一片,什麼都記不起來,卻想起一首已經多年沒有讀過的五古: > 悽悽去親愛,泛泛入煙霧。歸棹洛陽人,殘鐘廣陵樹。 >今朝此為別,何處還相遇。世事波上舟,沿洄安得住。 默念很多遍之後,我終於睡著了。 頃刻間,她又來到夢中,而我知道是夢。